成为千古词坛的“南面王”(清沈雄《古今词话》语),正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这些后期词作,凄凉悲壮,意境深远,已为苏辛所谓的“豪放”派打下了伏笔,为词史上承前启后的大宗师,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言:“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又说:“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把李后主的词,列为最高档次。至于其语句的清丽,音韵的和谐,更是空前绝后的了。王国维人间词话批评他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之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郭麟在《南唐集吟》一书中说他“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新加坡的老诗人潘受也说他“词人不幸为天子,异代相怜有道君”。马令和陆游的两部《南唐书》都说他“爱民”,“虽仁足感物,卒不能保社稷”,“国破身虏,舟行入宋,殂问至,江南巷哭”。潘受先生的诗中也说“淮北舟归除是梦,江南巷哭岂堪闻”。法国作家缪塞说:“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
疏星夜迢迢,孤灯下,寂寞伤旧都。空房笙也寒,风雨相促,漫漫愁吐!空叹息,春花秋月夜,往不堪顾。烛明香暗,深楼紧锁,世事成空,南唐故主。
高楼岂堪倚?夜长人何如,逝水何复。遗恨悠悠乱书,销魂蚀骨。难掩词宗风,俯仰今古,错为君主,苍天遗误。情至不堪言处,郁郁难抒!一轮孤月悬挂在青空,暗透忧伤的背景中,是谁独上西楼?剪不断的是情愁?是离愁?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长雁孤鸿,隐隐的传来声声泪打的琵琶,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风里花落谁是主?思悠悠,恨悠悠。音容闲雅的你,同所有的诗人一样,你爱诗,爱酒,爱美人,你纵情声色中,挥霍着你理想中一个诗人的潇洒与风流。可你独独忘记了你的江山。你骨子里文人的天赋与风采终于捱不过命运的捉弄。你是“词中之帝”,可悲的是,你的真实身份却是南唐后主!
瓦冷霜雪,雁鸣凋零,微冷的夜风似乎还携带着昨日故国门扉的那一抹朱红。那时的你是何等的尊贵,逸乐?你在花明暗笼轻雾的夜晚里,偷会佳人;你在风花雪月的美景中,一曲霓裳听不尽;你在奢靡铺张的胜筵上,瘫倒在妃嫔的怀里。朦的醉影仿佛还未散尽,丝竹的喧嚣似乎还未沉寂,迷醉在歌舞升平的你啊,又岂知日后的去国之苦?你错误的将一个诗人的浪漫全部融入了庄严残酷的政治舞台。你想在宫廷寻找诗人可以涉入的足音,却不料用帝王的奢靡代替了“竹影摇窗荷香,鹂转柳丝青”;你在雍容妍丽的前台轻唤着弹箜篌的爱人的芳名,却不知身后早已聚满了可以随时湮灭你的滔天巨浪!
你太天真的以一个诗人的完美视角去俯视天地间的苍生还有你的王朝,在宋兵逼入你最后的据点时,你竟然号召百姓放弃抵抗,而去向苍天祈福,希望那虚无的神挽救你注定要陨灭的昙花一现的王朝!你骨子里满是诗人的天真与浪漫,又是怎样的错缘令你失落在根本容不下你的帝王之家!你奇特的幻想,敏感的内心,华丽的才章注定你必定只能活在自己理想的世外桃源,而上天却将你遗弃在黑暗世俗的亭台楼榭!
也许你只想凝视一个女子在月光如水的夜晚抚一段琴,燃一段香,可是转身却只有娇丽献媚的妃嫔取宠的艳舞;也许你只想信步闲庭在积水空明的深院悄悄吟诵古今词章,可是抬眼间只有金瓦朱墙默默的注视着你。你无奈的意醉情迷在花红酒绿中,可是,一个南唐却无辜的陪你送葬!深深的庭院,空空的幽堂,沧海横流,尘世变幻,曾经的你何曾料想最后的岁月竟会是如此孤苦无依。你飘摇在凄风苦雨的斑驳世事中,也会想起,你也曾是一国的君主啊!而今那似曾相识的古典的纸窗,却成为阴森的壁垒,临窗而筑的楼阁,已幻化成禁锢一生的牢笼。庆祝得胜的丝竹还在隐隐飘荡,在你看来却无疑是悲凉的悼曲。“别来春半,触目愁肠,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你深深的追悔你错误的一生,你是否还在恨苍天为何将你生在帝王之家?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河山就这样毁了啊,从此南唐只成为你一个不可触摸的伤痛。
多少恨,昨夜魂梦中!世事漫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你恍恍惚惚的接受了一段错缘,终于清醒了的时候却已是“流水落花春去也”。霜风凄紧,江山冷落,残楼当照,你默然的一任珠帘闲不卷,独倚栏杆,还与韶光共憔悴,谁言堪看?你将你悲痛欲绝的眼泪融入了哀婉动人的诗句中,你默默的承受着这一场人生游戏的苦果。你将你苍茫的心事,托付给清冷皓月,落花流水;你将你寂寞的情怀,投入深暗幽夜,辛酒孤泪。“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你空虚的躯体尚在,可是你的灵魂早已经飞回了遥远的江南去了吧?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你回顾不堪回首的过去,伤感着旧日的种种,终于叫来相识的群妓,一遍又一遍的吟唱着你痛苦失落的内心: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你的才华,你的痛苦,你的悲哀,你天才的一切,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解放,这千古的绝唱留下你一代词宗的英名,也最终送你归尘。当使者的毒酒呈到你的唇边,你轻轻的一惊,随即充满释然的一饮而尽,你终于了结了你一生的错孽。
吹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你无辜的转入了一段历史的错孽。你是一个喜欢伤风感月的风流才子,“憔悴年来甚,萧条亦自伤,风戚侵病骨,雨云咽愁”;你是一个写词登峰造极的诗人,“多少恨,昨夜魂梦中”;你是一个厌倦政治的君主,“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你是一个投错了帝王胎的词宗,“玉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你是一个彻底失败的君主,可是谁又愿意忍受一个破碎的现实,书写泪飞的情怀?历史错选了你作君主,并无情的给了你一个破碎的结局。“不是威武帝王相,一生多情叹诗才。”
尘埃已尽,硝烟无影,你衣袂飘飘彷徨落寞的背影,到底应该是一个南唐的悲哀,还是一种文化的幸运?